千年泪（下）
去日苦多
这时司马懿才发现，天已经开始蒙蒙发亮了。
曹丕站起身，面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上爬起。
光线一点点地照在他的魂魄上，从脚，到膝，到面容。
也是许久，没有看过日出了。
司马懿也起身站在曹丕身旁，听着曹丕幽幽地说道。
新生的日光很耀眼，司马懿倏然发现自己也是许久不曾这般轻松，整日深陷工作繁忙之中，从未认真感受自然。
曹丕没有影子。
可是司马懿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现在反而很想和这个魂魄待在一起。
我就知道，没有不亡之国。
曹丕望着新日喃喃道。
走吧！
曹丕说罢便转身下山。
司马懿赶忙跟上。
看来只要在邙山上，我的魂魄便能长时间游离在外，不需要那只兔子。在别的地方就不成，一会子便没有力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去。
去哪里啊？
我想见的人，除了你，便是他了。
谁啊？
司马懿心想，一时反应不过来。
难道是……
我听说他在——
曹丕突然回头，冲着司马懿说，
——高平陵。
司马懿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对这个死人有这么大的耐心。
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很情愿的就去做了。
我倒要看看，这个除我之外的人是谁。
可是走到山脚下，曹丕就变得越来越透明。
曹丕看着自己的手，自嘲地笑，我就知道。
那，我们还去吗？
看样子你应该不可以离开这里。
司马懿说完便扶着额头，一段回忆又开始展现。
司马懿看见自己苍老的手，抱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抓住的，是躺在榻上的人。
他看见自己跪在榻前，看见榻上男子一双已经浑浊而失焦的双眼，却流下两滴明亮清澈的泪水。
我看见……
什么？
我看见，他死了。我对他说……
说了什么？
我说，……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
曹丕听完微微一愣，然后笑了。
走吧，我们去找他。
还在原地发愣的司马懿赶忙抬脚跟上去。
离开了首阳山的曹丕，回到了兔子的状态，司马懿抱着他。
看来你离开，就得需要一个介质。
兔子的嘴只是一动一动。
首阳山距离高平陵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真是的……一家人为什么不埋在一个坟堆上？？
司马懿在车上嘟嘟囔囔。
司马懿差点睡着，被兔子一口咬醒。
司马懿呲牙咧嘴，想拎起兔子的耳朵，但是又不忍心。
到了高平陵的附近，曹丕又能出现了。
他们走到了一块黑色的路碑前。
上面写的什么，你念念。
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魏明帝高平陵。
明帝……吗？
曹丕若有所思。
他伸出手，摸了摸碑上的魏明帝三个字。
半晌，吐出几个字，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都被开发了……
开发？
曹丕皱了皱眉。
就是，考古了啊，我记得有节目说过他一个女儿的墓里挖出很多陪葬品，那种小孩玩的用的东西……
曹丕淡笑，望着远方，我说过啊，自古及今，没有不掘之墓。
你就没有被找着啊，司马懿挑了挑眉，得意道，我也没有。
你亲眼见他咽气的么？
曹丕和司马懿坐在一颗树下蔽日。
是啊，他哭了，我也哭了，那种场合很难不哭吧。
司马懿用手抠着草，头也不抬的回答。
曹丕默默地注视着他。
亲眼看他上山吗？
那到没有，我那时候那么老了，还跑这么远干吗？
再说我走了谁陪你孙子。
哦，对了，司马懿抬头，你儿子没给你送葬去哦，谁让你死在大暑天呢……出门一趟能把人热死，就没去。
曹丕垂下眼帘，没去就没去吧。
司马懿用零零碎碎的记忆讲了讲自己如何抗蜀敌吴，又说起自己如何收到托孤急报后连夜赶回。
辛苦你了。
曹丕道。
…………我就让曹彪，你第几个弟弟来着？自裁了。
曹丕拉了拉脸，
贬为庶人就完了，何苦裁他。
司马懿只好陪着笑脸，
是是是，确实过分，不过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啊。
他又小心翼翼地说，
我查了查，我死后，第一个皇帝被我大儿子废了……
曹丕垮起个脸。
但是这个儿子很快死去，嗯，死去。
你看看，我这么长寿，他，短命仔一个，不要跟他计较了。
第二个皇帝，曹霖的儿子，被我第二个儿子，当街刀死了。
曹丕的脸垮的更长了。
司马懿讪笑着，但是没几年他也死了，死啦！
好了不想听了。
再往后可不能再说了，
司马懿捏了一把汗，心想。
突然，他抓起曹丕的手，你怎么……
曹丕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我们马上回首阳山。
司马懿说。
旧魂隐去
回程的路上曹丕没有再进入兔子的形态。
他和司马懿就这样肩并肩坐着。
夕阳西斜。
曹丕没有影子。
曹丕的脑袋一直歪在玻璃上，花花绿绿的世界在他的眼中飞速后退。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他轻轻念着。
司马懿看着他，目不转睛。
一点也不像一个皇帝。
他突然记起，自己和曹丕两人，偷偷跑到铜雀台之上，看着黑夜如布，和上面斑斓闪耀的群星。
他对星星这种东西，没有太多的研究。
曹丕兴致勃勃地告诉他，牵牛星在哪，织女星又在哪，哪里是北斗星。
几盏酒过后，他的脑袋开始晕晕乎乎，但依旧兴致勃发。
他看见曹丕握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许多字来。
写完之后，看见曹丕的嘴一张一合对自己说了什么，
……卿知否？
可惜他晕头转向，根本没有听见曹丕说了什么。连曹丕写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得几个字：
牵牛织女……尔独何辜限河梁。
司马懿若有所思地念出声来，曹丕扭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他正要回答，到站了。
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首阳山。
这或许，就是永远的归宿。
曹丕望着首阳山森林公园这几个字轻轻说。
他已经越来越透明，司马懿甚至无法再触摸他。
你怎么看起来很难过，
曹丕笑得很温柔。
我……
不要难过，朕很满意此次你的招待。
曹丕笑眼弯弯。
他伸出手抱住司马懿。
司马懿手足无措。
一时间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司马懿的心脏在砰砰地跳。
他缓缓抬手抱住眼前的灵魂，这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灵魂，这个来寻找他的灵魂。
曹丕在他的肩头缓缓道，我想，这就是结束吧。
司马懿无言。
他想问问曹丕，那日到底问了他什么。
他张不开口。
他甚至不能用劲抱住曹丕，因为他环住的只是一个即将离开的灵魂，好似抱着一团空气。
他们站在之前的那颗树下，看着日彻底西沉。
司马懿的神色一直很凝重。
曹丕看着他这样，笑了，
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
在哪里？司马懿赶忙问。
曹丕眺望着启明星，或许，在梦中吧。
说不定，叡儿会来找你。
曹丕坏笑。
不是吧，又来，托孤？
司马懿撇嘴。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望着头顶的天空。
再见，仲达。
仲达，再见。
曹丕消散在夜空里。
留下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落在司马懿的手心中。
尽管四周还有虫鸣，夜却沉得更寂寞。
尾声
司马懿没有扔掉兔笼，下班后，经常看着兔笼。
我也曾养过兔子哩。
每晚睡前，养成了新习惯，看几页魏文帝全集。
你小子，还挺会写。
那就让我们梦里相见吧。
他合上书，拉灯躺下。
即使跨越了千年，还能相见，也很好了。
梦中果有一男子，身着帝冠冕服。
远远的站在高台之上。
冲着他说，吾今日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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