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燕
曹公馆的一个少爷病故了,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出殡的那日,因为天气寒冷,曹植没能被允许和大人们一同送葬。
他只能望着棺木在风雪中被众人抬走。
母亲搂着他的肩膀,曹植以为她会非常伤悲而泪流不止,但她没有。
她似乎比曹植平静的多。
“什么是去世啊?”曹植问母亲。
母亲抽了抽因寒冷而有些发僵的鼻子,“就是死了。”
曹植还想追问,什么是死了,可他抬头看到母亲的面色比风霜还要寒冷。
“回去吧。” 母亲转身向屋内走去。
仆人们应声就要关门。
曹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的送葬队伍,渐渐小如一个黑点。
厚厚的大门被合上。
这年的寒冬格外伤人。
曹植趴在床上,听着窗外萧萧雪声,打开日记本写到。
写着写着,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了窗户。
他跳下床走到窗边一看,窗台边躺着一只黑咕隆咚的东西,肚皮和胸口是白白的,和外面的大雪一样。
是燕子!曹植赶忙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北风刹那之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他抓起燕子,捧在手心。
燕子已经冻僵了。
拜托了,请你活下去吧!
曹植将它放在软布中包裹起来,祈祷着。
壁炉旁的热气使燕子渐渐缓和过来,它睁开了小小的、漆黑如墨的眼睛。
曹植丢下正在写字的笔,“太…太好了…”
他伸出手指轻柔摩挲着燕子的小脑袋。
“这个冬天…对你来说太残酷了…”
“你就留在这陪我吧。”
曹植给燕儿取名子桓。
“你的毛色真美。”
曹植轻摸着子桓,子桓歪着脑袋站在桌子上。
曹植的家教老师来了。
曹植问他关于燕子的疑惑,并捧出子桓给他看。
杨修推了推眼镜,“真稀奇,已经是隆冬岁月还有燕子这种候鸟在这。
”候鸟是什么?”
“候鸟就是燕子这样的,冬天来临之前应该飞向南方了。”
“留在这里气候太严寒也没有食物只会冻死。”
“你为什么回留在这里?”
“是大家丢下你了?还是你迷路了?”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子桓。”
面对曹植的三问,燕儿只是不语。
它的小脑袋一会歪在左边,一会歪向右边,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曹植。
曹植把手从子桓身上拿开,用钢笔在本子上一笔一画的写下:
“今天,北风依然没有松口;我问了子桓几个问题,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今天…已是哥哥的头七…”
曹植写到这里,感觉笔尖无比沉重,无法再任其挥舞。
他放下笔,躺在床边,眼神逐渐模糊。
子桓连飞带蹦地落在他身边,曹植逐渐合上了眼。
突然,有人拍打他的肩膀,“喂,小植!醒醒,我说小植呐!喂~!”
曹植问声睁眼,原来竟是,哥哥!
“哥…哥?…”曹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巴着眼,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哥哥!
还不等曹植张口,哥哥一把抓起他的手,拉他到窗边,“你看,雪停了!”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着晴空万里的日光,照得曹植睁不开眼。
“我们出去打雪仗啊!我给你堆个雪人!”不由分说拉起曹植就往外走。
屋外的冷气摩擦着曹植的脸庞才让他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或许这才是真实!
他开始往我地跟在哥哥的身后,他大笑着哈出白气,迅速地躲避着雪球,又伸手将雪抛入空中,对着太阳,向着明天。
跑累了,他们便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
头上因出汗冒着白气。
他们堆起的雪人,静静地站在花园的角落,看着这一切。
冬季的太阳离开的格外之快。
哥哥看了一眼落日余光,向外走去。
“你干嘛去!”曹植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外面已经开始冷了,快进屋吧。”
“那你呢?你要去哪?”
“我一直都在。”
哥哥力气之大,像是北风卷走的一般,曹植用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抓住。
“哥哥!!” 他大叫着。
突然睁眼,原来,竟是梦吗?
子桓看着他,好像很不解。
窗外晴光潋滟。
子桓飞到他肩头,一齐看向窗外。
“你想念天空吗?”
“你的家人呢?”
“你…有没有兄弟?”
子桓永远没有应答。
“今天,一觉醒来天气转晴。我梦到了哥哥……他的笑容是如此的鲜活,我还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可这一切只是我脑海中的幻影。即便如此,我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炽热的。”
一天夜里,曹植醒来,周围一片静谧,除了雪落的声音。他起身拿起煤油灯,走到走廊尽头——哥哥曾经的房间。
缓缓推门,已是一地灰尘。
这个家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他吗?他从哥哥高大的、满满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看起来是哥哥的诗集。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哥哥说过想要成为游行诗人。
“不可能的,爸爸妈妈不会让你去的。再说了,外面的世界都是风霜雪雨,你一个人可以吗?”
曹植吹了吹灰,借着灯光,翻开了一页。
“生命没有永恒,但生命会新生。
像南来北往的燕,伴随着春意而来。
风雨没有将他淹没,只是路程中的洗礼。” 曹植喃喃地念道。
“像…燕吗?”
他夹起这本册子回到房中,看着熟睡的子桓默不出声。
母亲最近对他越来越严格。
印象中,她的严声厉色都是面对哥哥的,她说,哥哥将来要独当一面,必须认真做每件事情。
那日,哥哥打着去孙公馆看望的旗号上了车,再没回来。
管家和仆人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夫人问起该如何交待。
曹植咬着嘴唇,他知道哥哥去了哪里,或许。
一片慌乱中,哥哥的家庭教师司马懿走到角落里的曹植身旁,悄悄地问曹植是不是知道哥哥去了哪里。
曹植不出声,眼帘默默垂下来。
母亲大怒,甚至动用了警署的关系去搜罗哥哥。
最终,在一个雨夜,哥哥被抓获。
他湿答答的,被警员捏着两只胳膊,架回了家中。
母亲命人将他禁足在阁楼上。
当他被人带着走向阁楼的时候,曹植闻声从楼上赶下来。哥哥的湿发一缕一缕地或贴在脸上或蜷起,还在滴水。
他抬眼望着曹植,只是路过的一瞬。
曹植滑进了哥哥没有淋到雨却湿漉漉的双眸。
阁楼上锁门的声音都已传来,曹植还停在楼梯中央发愣。
曹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定是港口,曹植想。
如果哥哥要离开,乘船出走是最好的选择。
他甚至期盼哥哥能成功离开,像一只勇敢的海燕,面对暴风雨依然勇敢的翱翔。
想到这里,心脏扑通直跳。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要同父亲一样,从出生开始直到死亡,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家族,像一把无形无声的锁链,紧紧的扣住这栋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现
在这把铁链要拴在曹植的脖子上了。
他很清楚。
你不属于这,你要离开。
曹植决定等春日来临,就亲手送别子桓。
他轻轻抚摸着子桓小小的脊背。
“哥……你还好吗…”曹植乘着半夜众人熟睡时,趴在门缝上。
“………是,小植吗……”
“你饿吗?”
“你能不能,把我的笔记本拿来……”
原来这首诗,是那个时候写下的吗?
曹植躺在床上,停止回忆,进入睡眠。
他开始跟随母亲出入各种场合,到深夜的舞会总是让他很疲惫。
梦中,曹植推开哥哥的房门,看到哥哥躺在床上,面容日益苍白、寡瘦。
司马懿坐在椅子上为他念着书。
听到他的脚步,哥哥望向窗外的脸扭了过来。
是你。
晚宴灯火辉煌,曹植心不在焉。
对方向他说了什么,他不知道;问他的问题,他脑子空白,胡言乱语,惹得母亲登时面色难堪。
刚进家门,仆人还没将洋式大门关上,母亲的巴掌像雷霆暴雨刹时落下。
“啪”的一声,曹植才清醒过来。
母亲眯着眼睛,“不要像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一样!”
说罢提裙上楼。
曹植抬头,张着嘴,望着高高挂起的水晶吊灯。
正月来了。
子桓的毛色也越来越有光泽。
千门万户曈曈日,母亲也命人打扫公馆。
曹植一觉醒来,日光融融,他想让子桓也晒晒暖日。
他悄悄地把子桓塞在胸前的衣服里。
正准备走,发现仆人在打扫哥哥的房间,把他的东西一箱箱往外搬。
“你们在干什么!”
曹植立马高声呵斥。
众人见是他,只得告诉他是夫人的吩咐。
曹植命令他们把东西都放下,仆人不敢。
他跨步上前去夺。
混乱中碰到了胸前的子桓。
“都给我住手!” 母亲闻声怒气冲冲的赶来。
“他难道不是你儿子吗?”
曹植破天荒的叛逆了一次。
母亲听罢突然笑意盈盈,“你还小,不要插手这些事情,”
说着眼神一变,满脸怒气,“他死了,也是自己寻的!作为大少爷要继承维护这个家!居然丢尽家族的脸面!”
扭头冲着仆人道:“继续搬!”
曹植还想阻止,母亲踱步向前,一把抓起他的胳膊,贴脸厉色道:“从他死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新的继承人!你最好拿出点样子来,不要让别人笑话!”
曹植看着仆人将房间一点点掏空。
母亲最后离开时斜眼望着他,“你已经不再是小二少爷了,你最好意识到这一点。我最讨厌你黏黏糊糊的样子!”
曹植站在楼上的窗户前,望着楼下燃烧物品缓缓升起的浓浓黑烟。
他提笔写下:
“正月,下了一场大雨,没能浇灭黑烟。
还是说,这场雨,只是悄然落在我的心尖?”
子桓死了。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里。
他躲过了暴风雪雨,却没能迎来春日。
万物都有复苏的迹象,街头巷尾还有鞭炮的残留声和团圆饭的香气。
曹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划亮一只火柴,将子桓和哥哥的那本诗集放在一起,点燃。
“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司马懿看曹植来了,起身让曹植坐在椅子上。
“或许冬天来了,我就好了吧。”
“真的吗?不要骗我啊。”
“……放心,小植,冬天来后,第一场初雪,我们还会一起打雪仗呢。”
曹植伸出温暖炽热的手掌,握住哥哥冰冷无力的手。
火苗从诗集开始燃烧,逐渐吞噬子桓小小的、黑亮的躯体。
曹植两手插在西装裤口袋中,抬头看见了飞回的燕,一只接一只。
“是你吗?”
燕子当然不会回答。
这里,只有一缕烟尘升起。
还有曹植独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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