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重轮行
曹叡是讨厌司马懿的,至少曾经是。
爸爸妈妈关系是很好的,至少在司马懿出现之前是这样的。曹叡偏执的认为。
“可以不要走吗?晚上我会害怕…”
“叡儿乖,妈妈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你的…”
曹叡拉住妈妈的衣角,抬头祈求她不要迈出家门,可是妈妈还是他额前落下轻轻一吻后,匆匆离去。曹叡的周围只剩下她身上淡淡的木槿香水味,在空中萦绕。
可惜妈妈是骗子,曹叡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她乌黑亮泽如同水藻般的长发,每次都匆匆出现,草草离去。梦醒后只有发丝间的暗香留存。
曹丕再婚后,他开始拒绝和曹丕讲话,对曹丕的称呼也从爸爸变成了父亲。
不过曹丕仿佛毫不在意。爷爷去世之后他一直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家族企业中去,曹叡从睁眼到闭眼也见不着他。
即便如此,在学校曹叡最讨厌的还是听到别人诋毁他爸爸。
“用卑鄙的手段,吞并他人的企业!”
曹叡是个很温柔的孩子,父亲的部下批评他,他从不还口。他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被批评不像曹家未来的接班人,曹叡并不生气,也从不记恨。
但每每听到诸如此类诋毁爸爸的发言,曹叡忍不住动起了拳头。年幼的他不明白,生意场上不就是强者上台弱者退场吗,为什么要对爸爸恶意这么大。
傍晚鼻青脸肿的回到家,正好碰到众人拥簇着要出门的曹丕。
“这是怎么弄的。”
曹叡不好意思告诉曹丕是因为别人说他爸爸。
“有人说我们家坏话…”
曹丕轻叹口气,扔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不用理会这些。” 便要离去。
“可是…”
“他们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掌握着他们的生命。你只需要堂堂正正的做好自己,骄傲的记住自己是曹家人就行。”
曹叡望着曹丕已经钻进车中的背影出神。
“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家教。爸爸太忙,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你可以叫他司马老师。”
十几岁的曹叡闻声把头从琴上抬起来,第一次见到了司马懿。
一双狭长的双眼和薄唇,是曹叡最为讨厌的长相。和他的后妈郭女王看起来是同类型的人。
不过就是派了自己的下属来管教我罢了。曹叡默不出声,却拉下了脸。
“你好,元仲少爷。” 司马懿走到琴前,伸出了手。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把琴的距离。
得到的只是曹叡冷冷的目光。溜须拍马之人罢了,曹叡心想。
司马懿看着曹叡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下可难办啊…” 他喃喃道。
“不过看起来,和他爹是不一样的类型呢,终于可以远离每日加班的过程中还要听一些文学盲区的日子了。” 当然这句话是司马懿内心的独白。
曹叡穿着西装外套,下身是短裤和长袜。是标准的贵族学校制服。每日上学放学,都有一辆长长的专车接送。他只需要坐在车里,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景色。
看着穿着运动校服的孩子被接他们的家长拉着手,有说有笑地过马路。他居然莫名烦躁。
在车子等红绿灯的空档,他猛地打开车门,夺门而去。
他一直跑啊跑,跑过青砖灰瓦的民居,跑过高楼大厦的商区,又跑过竖有他爷爷雕像的广场,就是跑不到目的地。
黑色逐渐吞没他,他躺在公园的草地上,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他曾经是爷爷喜欢带在身边的好孙儿,是妈妈口中的乖儿子,是众多同龄子弟眼中的好兄弟。但他现在感觉到,离开了曹氏,他好像什么也不是,连车票都不会买。
我为什么要当爸爸的儿子!他坐在纪念爷爷的广场上黯然的想。自从爷爷死的那一刻,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爸爸变了,妈妈走了,大家都呈放射状般离开他。
“你饿吗?” 司马懿的声音徒然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
司马懿笑眯眯的看着他。曹叡突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讨厌。
“回家吧,今天你的生日,曹总百忙之中特意回来看你了哦。”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那么请你离我远一点。” 曹叡边说边起身离开。
“你要去哪,我陪你一起。”
曹叡的脚步戛然停止。
“走了这么远,不会累吗,上车吧,想去哪里我们开车一起去。”
曹叡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信任,就这样坐上了车,就这样任由他带着自己。
为什么我都不怀疑他是不是会把我带回家呢?曹叡自己也没有答案。
“醒醒,到了。” 曹叡被叫醒。他居然真的带自己来到了这里。
两人在巢湖里默默的划船。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这里吗?” 曹叡打破宁静。
“不知道。” 司马懿依旧笑眯眯。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带着我和爸妈还有妹妹,到这里来谈生意。”
曹叡把手伸到水里搅了搅。
“可别掉下去。”
“不过爷爷的生意好像没有谈成,但这是我人生中一段快乐的回忆。” 他双手托下巴,
“第一次全家人一起去玩,没想到是最后一次。”
“好像就是跟那什么,孙仲谋家的企业在谈。我爸现在也还是忙于对付他吗?”
“是的。”
“那就让他好好忙吧,他好像很在乎这些事,他把爷爷的所有事情,都看的很重要。”
甚至比我重要。当然后半句话曹叡没有说出口。
“你爸很爱你。”
曹叡搅水的手停了一下。
后来他们回到魏府,已经一天以后了。
曹丕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曹叡,阳光很好的洒在曹叡的身上,曹丕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细小绒毛。儿子长得很俊秀,很像…前妻。为什么不像自己?曹丕轻笑。
曹丕看着曹叡小半会儿,起身出去。
曹丕退出房门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司马懿,笑了笑。
“这孩子从小就很黏人。”
“感觉到了。”
“我现在多做一些,以后他就少做一点。至少要奋斗到六十再退休吧,到时候就不用留下棘手的孙氏给他了。”
曹丕边说边穿外套,在众人拥簇中离去。
可是几年后曹丕将这些事情都留给了曹叡。他病的很突然也很急。
刚上了两年大学的曹叡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只听到曹丕床边滴滴的机器声,一声一声都打在心口上。
午夜时分曹丕清醒了过来,睁眼便看到趴在床上睡着的曹叡。想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奈何此刻插满管子的手臂竟如此之沉,他只好轻声地问:“文章做的怎么样了?在外面上学可还习惯?”
但是曹叡睡的很沉。梦中竟梦到小时候爸爸逗自己玩,正要把葡萄喂进自己嘴里,却又转了个弯放到了曹丕自己嘴里,他急得直抓爸爸的手。
却没抓到。
突然曹叡就醒了。
还不到黎明,床边的心电图呈现出一条红红的线,直直扎进曹叡的心中。他的脑中只有嗡嗡的声音。
他的脑袋飞速旋转,从记事以来开始,十几年事情一桩桩胡乱的排列在脑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在想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他只是比较早。”
司马懿走到他的身边,一起注视着缓缓下沉的棺木。
荣枯,雄志,典文,兴衰。曹叡感到一切都随着稀薄而松软的土层、永远地随着父亲静埋于地了。
曹叡谨遵着曹丕的教诲,年轻霸主和大地之间的缝隙只有一层薄薄的板木,再无其他随葬物。父亲讨厌奢华糜烂,这点和爷爷一样。
“你也会离我而去吗?老师。” 曹叡目不转睛地盯着曹丕矮矮的坟墓。父亲甚至连树也不许种。
“恐怕是的,别忘了我比你父亲还年长。离开…只是时间问题。” 后半句司马懿的语气越发轻飘,好似风吹即散。
“虽然离开,他还会注视着你的。”
下山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司马懿为曹叡撑开伞,两人并肩而行。司马懿幡然发现,曹叡竟已长得比他还高。曹叡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事情,安慰妹妹和后妈,安抚曹丕的部下。仿佛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个司马老师了。
“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
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曹叡轻轻念着小时候爸爸念给他听的诗,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是咯咯地笑着。爸爸掐了掐他的肉脸,“你听得懂吗?你笑这么开心。”
我一直都懂的,爸爸。
墓前摆放地整整齐齐的葡萄被雨水洗刷的格外诱人,可惜再也不会有人来吃了。
走下山路正要上车时,雨又停了。
曹叡和司马懿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切是结束,却又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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